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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海文|孟子与 “孔孟之道”的形成
发布时间: 2022-05-17 15:28:43     作者:本站编辑    

杨海文|孟子与 “孔孟之道”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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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海文,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山东省泰山学者、中国孟子研究院特聘专家、邹城邻圣书院院长,兼任中华孔子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孟子研究院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哲学史学会理事、中国孟子学会理事、中国曾子研究会常务理事。主要从事中国哲学研究,侧重孟子思想及孟学史研究。


摘   要:“孔孟之道”作为强大的历史文化传统,已经成为中国文化最具象征意义的精神价值。作为固定说法,“孔孟”最早见于东汉马融的《长笛赋》,“孔孟之道”最早见于《二程集》。孟子为“孔孟之道”做出了四大贡献:一是温故知新,重在“仁”的发挥;二是推陈出新,重在“仁义”的发展;三是破旧立新,重在性善论、养浩然之气、孔子作《春秋》、距杨墨的发明;四是综合创新,重在道统论的发端。孟子以继承、创新的方式推进并发展孔子之道与“孔孟之道”,汉唐时期得到司马迁、扬雄、赵岐、韩愈、皮日休等思想家的推崇。唐宋后的孟子升格运动包括孟子其人圣人化、《孟子》其书圣经化、孟子故里圣地化的具体内涵,同时将“孔孟之道”置入文庙祭祀、科举教育两个系统。“孔孟之道”的精神内涵是以孔孟思想为核心的价值观,是人文主义的内在超越,将道德理想主义、文化守成主义集于一身,契合当代社会的人文文化建设,具有举足轻重的现实意义与时代价值。


关键词: 孟子; 孔孟之道; 孟子升格运动; 性善论; 道统论; 内在超越


孟子与“孔孟之道”的形成,牵扯思想理论与历史文化方方面面的问题。本文拟从四个方面进行解读:第一,“孔孟”“孔孟之道”这两个固定说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第二,孟子为“孔孟之道”做出了哪些理论贡献;第三,后代如何确认孟子与“孔孟之道”的思想关联;第四,“孔孟之道”有哪些精神内涵。


一、“孔孟”“孔孟之道”的首次出现


20世纪90年代,《文献》先后刊过两篇文章,考证“孔孟”“孔孟之道”这两个固定说法究竟何时开始出现。笔者将纠正这两篇文章某些不确确定的地方,或者说是与其进行商榷。


我们讲“孔孟”作为固定说法究竟何时出现,意思是说“孔孟”两字直接连在一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孔子生于公元前6世纪,孟子生于公元前4世纪。“孔孟”最先连在一块是在东汉。东汉经学家马融写有《长笛赋》,说道:“温直扰毅,孔孟之方也。”这是最早将“孔孟”连在一块的说法。将“孔孟”连在一块,还有另一种形式是“尼轲”,也是东汉开始出现的。东汉思想家崔寔的《正论》说:“世主莫不愿得尼、轲以辅佐,及得之,未必珍也。必待题其面曰鲁仲尼、邹子舆,不可得也。”意思是说:国君都希望得到孔子、孟子那类能够辅佐自己的人才,一旦得到,却未必珍惜。因为没有得到之前,觉得他们很神秘;一旦见到他们,就觉得不神秘了。这是崔寔对于“孔孟”历史价值的认识。


所谓东汉已经出现“孔孟”这个固定说法,不是泛泛而谈孔子与孟子、《论语》与《孟子》如何并称;其角度应该是狭义的,而不是广义的。如果从广义的角度看,这类材料很多,而且有许多文献远远早于东汉,甚至可以直接追溯到《孟子》。就孔子、孟子成为中国文化最具象征意义的精神价值而言,广义的角度比不上狭义的角度。就像说起“李杜”,我们都知道是指李白、杜甫;但说“赵钱孙李”,谁也不知道具体指谁,只知道它们是《百家姓》的一部分。这就是狭义、广义两个角度的区别。《文献》的第二篇文章恰恰是广义的考证,也没有提到马融、崔寔。广义的角度为狭义的角度打下深厚的基础,狭义的角度是对广义的角度进行固化、形式化的结晶,这是两者的辩证关系。


“孔孟”连在一块,作为固定说法,已在东汉出现。“孔孟之道”作为固定说法,出现的时间很晚。东汉末年是公元2至3世纪,但其后800多年,才出现“孔孟之道”这个概念。很多人对于它的第一次出现并不清楚。这里以《文献》的第一篇文章为例。这篇文章很短,只是半页的补白。它认为“孔孟之道”作为固定说法,首先出现于南宋思想家胡宏的《知言》。胡宏说:佛教对于心体很了解,他们的思想讨论无所不到,但缺少最终的皈依,因为佛教否定伦理道德而肆意妄行。因此,胡宏认为佛教思想“不足与言孔孟之道也”。胡宏是南宋人,“孔孟之道”会出现得这么晚吗?北宋的二程是不是早就讲过呢?笔者觉得“孔孟之道”作为固定的说法不应晚到胡宏才出现,查阅《二程集》,发现二程提到“孔孟之道”。


第一次提到“孔孟之道”的是小程。《河南程氏经说》卷六《论语解·述而篇》说:“孔孟之道一也,其教人则异。”小程认为:孔子、孟子之道是同样的,只是教人的方式不一样。孔子喜欢往下推,孟子喜欢往上提。孔子往下推,是为了让一般人亲近;孟子往上提,是为了显示人之为人的高贵。小程这里使用了“孔孟之道”的固定说法。《二程集》有很多文章,但“孔孟之道”仅仅出现这一次,意味着什么呢?它包含了很多可让我们思考的问题,后文慢慢将它涉及的思想史真相揭示出来。小程第一次提到“孔孟之道”,对于后世学者产生了很大影响。胡宏的父亲胡安国是湖湘学派的代表人物。胡安国给小程写的《奏状》提到:“然孔孟之道不传久矣,自颐兄弟始发明之,而后其道可学而至也。”由此可以想到:一方面,胡安国看过小程的文章,知道“孔孟之道”这个固定说法,因此给小程写行状,就用了这个词;另一方面,胡宏子承父业,用到“孔孟之道”,自然不奇怪。我们的分析只是从固定说法的含义而谈,像是抠字眼,但这样做是有必要的。既然“孔孟”“孔孟之道”作为固定说法仿佛天经地义,那么,我们总得搞清它是什么时候以及由哪个思想家第一次提出的。这是我们从学理上必须解决的问题,而且还应当注意以下两点:


第一,“孔孟”“孔孟之道”作为固定说法,它的思想意义是有局限性的。尽管马融第一次提出“孔孟”,小程第一次提出“孔孟之道”,但这并不是说马融之前的思想家或小程之前的思想家就没有在思想意识上将孔子与孟子连在一块。事实上,我们阅读秦汉以来的思想史文献,很多思想家均提及:孔子怎么样,然后孟子怎么样。他们先说孔子讲得好,再说孟子讲得好,“孔孟”并提的现象比比皆是。清代唐晏的《两汉三国学案》卷十《孟子》曾说:“然王充《论衡·问孔》之后,即继之以《刺孟》,知汉代固已孔孟并称矣。”可见“孔孟”并称现象相当普遍,但“孔孟”“孔孟之道”作为固定说法是相对晚出的。


第二,“孔孟”在东汉已经形成,“孔孟之道”直到公元11世纪左右的北宋才形成,中间隔了800多年,这意味着从“孔孟”到“孔孟之道”,其间有一个思想史演进的过程,就是孟子的地位是不断提升。孔子的地位历来很高,但孟子的地位开始并不高,所以这800多年显示了孟子的地位正在慢慢、不断地提升。


二、孟子为“孔孟之道”做出的四大理论贡献


既然孟子与孔子连在一块,形成了“孔孟”“孔孟之道”的固定说法,那么,孟子对于孔子与儒家思想的承传和发展究竟做出过哪些贡献呢?这里先用四个词语,简单概括孟子对于“孔孟之道”的贡献:一是“温故知新”,二是“推陈出新”,三是“破旧立新”,四是“综合创新”。这四个成语的最后一字都是“新”,就是创新;而前面的“故”“陈”“旧”均与“新”相对,揭示了继承与创新的关系。对于任何思想家而言,继承前人是本分,自我创新是本怀。继承是家常便饭之事,创新是可遇不可求之事。人们常说创新特别重要,但从思想史角度看,没有扎扎实实的继承,就根本谈不上创新。我们讲孟子对于“孔孟之道”做出了哪些理论贡献,虽然侧重创新的角度,但也同样重视孟子对孔子思想扎扎实实的继承。


1.温故知新

据《论语·颜渊》记载:颜子问孔子什么叫作仁,孔子回答说“克己复礼为仁”。这里先要埋下一个伏笔,即孔子与颜子的关系。它是“孔孟之道”形成过程中极为重要的一组关系,但先按下不表。“克己复礼为仁”代表了孔子的思想,孔子的思想是将仁与礼结合在一块的人学,或者叫作人际关系学。对于孔子讲的“克己复礼为仁”,孟子、荀子都有发挥。孟子发挥的是仁的一面,荀子发挥的是礼的一面,这就是“温故知新”。孟子与荀子的关系也是“孔孟之道”形成过程中的重要关系。当然,我们还要追问:难道孟子不研究礼、不讲礼吗?只有荀子研究礼、讲礼吗?不是的。孟子同样是研究礼、讲礼的。《孟子·滕文公上》说:“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就是五伦。五伦是人与人之间的五种关系,是孟子讲礼的突出体现。“五伦”与《中庸》第20章的“五达道”十分相似。孔子说:“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这是天下的五种达道。为什么要将孔子讲的“五达道”与孟子讲的“五伦”做对照呢?因为它们在内涵上是一样的,但其微妙的区别在于孔子将君臣关系摆在五种关系的第一位,而孟子将父子关系摆在五种关系的第一位。


2.推陈出新

孔子与孟子是有区别的。这意味着孟子对于孔子的思想,不仅要温故知新,而且要推陈出新。温故而知新,重在一个“仁”字;推陈而出新,重在“仁义”二字。我们不要小看“仁”“义”这两个概念,它们在儒学从孔子到孟子的思想传承过程中大有故事可讲。孔子讲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孔子也是讲义的。但是,《论语》谈仁不谈义,谈义不谈仁,谈仁就不同时谈义,谈义就不同时谈仁。《孟子》不一样。翻开《孟子》,首章是《孟子见梁惠王》。梁惠王说:“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的回答是:“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还说:“未有仁而遗其亲者,未有义而后其君者。”(《孟子·梁惠王上》)肯定是因为你不仁不义。假设你有仁,就不会遗弃父母;假设你有义,就不会怠慢国君。


《孟子》开篇出现的“仁义”二字,就是孟子对孔子思想、对“孔孟”的推陈出新,在“孔孟之道”的形成过程中极具思想史意义。我们看看二程的评价。二程说:孔子经常谈仁,但很少既谈仁、又谈义,只是讲《周易》“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的时候,将“仁义”连在一块。二程还说:“孟子有功于圣门不可言。如仲尼只说一个仁义(‘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孟子开口便说仁义;仲尼只说一个志,孟子便说许多养气出来。”孔子仅有一次连用“仁义”,而这一思想经由孟子得以发扬光大,对于孔子的贡献极大。假设我们依据二程尚且无法区分孔子、孟子关于仁义的侧重,不妨看看民族英雄文天祥临终的说法。文天祥47岁慷慨就义,妻子收拾遗体,看到他的袖里写有一首小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文天祥明确地认为孔子成就了仁,而孟子强调了义。孟子通过“仁义”二字的联袂使用,极大地推进了孔子的仁论,这就是我们说的推陈出新。

3.破旧立新

我们探讨孟子对“孔孟之道”做出了哪些理论贡献,还必须讲清他有哪些地方真正不同于孔子。讲了“温故知新”“推陈出新”之后,我们现在看“破旧立新”。


第一是性善论。《三字经》讲:“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前两句是孟子讲的,后两句是孔子讲的。孔子讲“性相近,习远”(《论语·阳货》),不直接包含人性本善的思想内涵。但是,孟子讲的是性善论。“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孟子·滕文公上》)是众所周知的名言。孟子讲性善,为中国思想史奠定了人性论的基本传统。孟子究竟怎么讲性善呢?“性善”作为固定词组,《孟子》中只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孟子·滕文公上》说的“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再就是《孟子·告子上》有两次提到“性善”。这两章也是我们了解孟子性善论的基础文本。但是,要真正了解孟子的性善论,更离不开《孟子·公孙丑上》第6章。这一章没有出现“性善”二字,但人性善最基本的内涵得到淋漓尽致的表达。《孟子》此章讲的是“小孩即将掉进井里,你该怎么办”的故事。孟子说:“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为什么说每个人都有不忍人之心、不想害他人的心呢?现在有个小孩即将掉到井里,孟子并没有在文字上直接说人们会不假思索地救他,但用了三个“非”字,表明你已经毫不犹豫地、不假思索地救了这个小孩。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有怵惕恻隐之心”。这三个“非”是什么?你救这个小孩的当下、瞬间、片刻,一不是为了“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二不是为了“要誉于乡党朋友”,三不是因为“非恶其声而然”。孟子通过这个简单而又经典的故事,认定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假设你没有恻隐之心,没有羞恶之心,没有辞让之心,没有是非之心,那你就不是人。孟子也正是从这里看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仁、义、礼、智的端芽。所以,我们说孟子通过小孩马上掉进井里这个故事,淋漓尽致地体现了人性是本善的,人性是向善的。提出性善论是孟子在“破旧立新”方面不同于孔子的第一点,后人的评价极高。程子说:“孟子有大功于世,以其言性善也。”朱熹解释《孟子·滕文公上》首章说:“性善”一词虽然直到这一章才出现,但《孟子》通篇260章都是围绕这个主题展开的;“其所以扩前圣之未发,而有功于圣人之门,程子之言信矣”,十分认可小程对于孟子性善论的评价。


第二是养浩然之气。这是《孟子·公孙丑上》第2章的主题。孟子自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公孙丑就说:“敢问何谓浩然之气?”孟子回答:浩然之气很难讲得清楚,“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孟子·公孙丑上》)。浩然之气是一股道德正气,非常伟大,但要通过不断积累道德修为才能形成。浩然之气的内涵相当丰富,这里不详细展开,我们只看后人是怎么评价的。朱熹引了小程的一句话,亦即小程说孟子讲浩然之气的这一章是“扩前圣所未发”,以前的圣人没有讲过。我们讲“孔孟之道”的形成,要时刻注意大程与小程的区分。小程认为孟子讲浩然之气是“扩前圣之所未发”,是说孟子有极大的创新、极大的创造。


第三是首倡“孔子作《春秋》”。以前有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因为《乐经》亡佚,变成了五经。《诗经》《尚书》《三礼》《周易》都没有固定的作者。《春秋》一开始也没有固定的作者,但到了孟子这里,认为《春秋》就是孔子写的。《孟子》对于孔子作《春秋》有过很多解释,而基本的解释是:“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滕文公下》)孔子写了《春秋》这本历史书,对历史人物有所赞扬与指谪。写《春秋》本是天子的职权,而孔子是一介匹夫,不得已做了天子该做的事,因此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孔子究竟如何写《春秋》呢?孔子说:我只是在义理上做了改动。事情还是那些事情,但我用我的笔法进行了改动;通过这些改动,我将我的思想放进了《春秋》。这就是孔子说的“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孟子·离娄下》)。


孟子有史以来第一次提出孔子作《春秋》的说法,既得到后世史学家的普遍认可,但也有人觉得它不严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古史辨学派有两大健将,一位是钱玄同,一位是顾颉刚。钱玄同认为孟子借重孔子,所以杜撰了“孔子作《春秋》”的说法。他说:“孟轲因为要借重孔丘,于是造出‘《诗》亡然后《春秋》作’,‘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的话,就这部断烂朝报,硬说它有‘义’,硬说它是‘天子之事’。”“从实际上说,‘六经’之中最不成东西的是《春秋》。但《春秋》因为经孟轲底特别表彰,所以二千年中,除了刘知几以外,没有人敢对它怀疑的。”顾颉刚说:“在《论语》上,我们绝没有看见《春秋》二字。在《左传》上,我们也没有看见孔子作《春秋》的事。”孟子偏偏说孔子作《春秋》,理由到底在哪里?它关乎人文思想的根本问题。从孟子对于“孔孟之道”的破旧立新看,这个根本问题又涉及距杨墨。


第四是距杨墨。孔子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论语·为政》)孔子虽然认为异端值得批判,但这里并没有拿具体的人、事、物指称什么是异端,什么不是异端。到了孟子这里,异端被具体化,直接指向杨朱、墨子。杨朱、墨子是有名的思想家,墨子与孔子的关系尤其密切。先秦两汉文献常常先讲孔子、再讲墨子,叫作孔墨并称。孟子说:“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孟子·滕文公下》)那些流行的言论不是讲杨朱就是讲墨子,杨朱、墨子的思想充满天下,这种情况很不好。因为杨朱、墨子的思想将导致社会走向“无父无君”的混乱局面:“杨氏取为我”,杨朱是无条件地爱自己,一切都要有利于自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这是杨朱学派的做派;“墨氏兼爱”,墨子是无差等地爱别人,毫无差等地爱所有人,“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这是墨子学派的做派(《孟子·尽心上》)。孟子认为这两种做派都不好:杨朱是没有国家意识,墨子是没有家庭意识;杨朱的“为我”是无君,墨子的“兼爱”是无父,而“无父无君”就是禽兽(《孟子·滕文公下》)。孟子批判杨朱、墨子的思想,目的在于“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孟子·滕文公下》),坚信不彻底消灭杨墨之道,孔子的思想就得不到发扬光大。孟子也将距杨墨看得很高,认为有史以来的四件事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第一件事是“禹抑洪水而天下平”,第二件事是“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天下宁”,第三件事是“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第四件事是自己距杨墨。孟子将自己距杨墨跟大禹治水、周公兼夷狄、孔子作《春秋》相提并论,表明距杨墨是其思想文化生活当中十分重要的一件事。


我们不能说孟子距杨墨毫无负面作用,但其主要方面是对儒家思想的历史发展起到了正面作用。这里举两个皇帝的评价,一个是南宋的理宗,另一个是清代的康熙皇帝,他们写过同名的文章《孟子赞》。宋理宗写道:“道术分裂,诸子为书。既极而合,笃生真儒。诋诃杨墨,皇极是扶。校功论德,三圣之徒。”康熙皇帝写道:“哲人既萎,杨墨昌炽。子舆辟之,曰仁曰义。性善独阐,知言养气。道称尧舜,学屏功利。煌煌七篇,并垂六艺。孔学攸传,禹功作配。”两位帝王对于孟子距杨墨的评价很高。所以上面讲了孟子对“孔孟之道”做出的贡献——破旧立新,它不仅体现为性善论、养浩然之气、孔子作《春秋》,而且体现为距杨墨。


4.综合创新

综合创新涉及道统论。孟子如何看待前圣?这也是同时代的人们对孟子的追问。孔子的前面有很多圣人,比如伯夷、伊尹、柳下惠,但孟子的回答是“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他还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孟子·离娄下》)我虽然没有做成孔子的学生,但私下将孔子的学生认作我的老师。在孟子看来,相比伯夷、伊尹、柳下惠来说,孔子是集大成者(《孟子·万章下》)。《孟子》末章说:“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从尧、舜到汤,再到文王,再到孔子,都是相隔五百多年;就尧舜之道来说,汤、文王、孔子是闻而知之者,不是见而知之者。讲完尧、舜传到汤,汤传到文王,文王传到孔子,孟子接着说:“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孟子觉得自己如此接近孔子的时代,如此靠近孔子的家乡,立志像孔子那样传承尧舜之道。这段话历来被视作儒家道统论的先声。尽管道统论是后来由韩愈明确提出的,但陈寅恪的《论韩愈》一文认为韩愈自述道统的传授渊源“固由孟子卒章所启发”。康有为认为孟子一生的学问体现为六个字,“道性善”是三个字,“称尧舜”是另外三个字。“称尧舜”就是作为综合创新的道统论。


我们讲孟子对于“孔孟之道”做了哪些理论贡献,是从创新角度来谈的。但是,我们还要看到:一方面,对于任何思想家来说,他必须充分继承前人的思想,才能有所创新;不充分继承前人的思想,是谈不上创新的。另一方面,对于一般人来说,继承前人的思想是家常便饭,是人生本分;而创新应当是内心的愿望,可遇而不可求,所以不可轻言创新。


三、后世如何确认孟子与“孔孟之道”的思想关联


既然孟子为“孔孟之道”做了这么多的贡献,后代的思想家究竟如何看待孟子与“孔孟之道”的思想关联,究竟如何看待孟子与孔子之间的思想关联呢?第一,汉唐诸子是怎么推崇孟子的;第二,唐宋元明清的孟子升格运动究竟是怎么回事;第三,现在一般认为孔子是至圣、孟子是亚圣,而唐代的时候颜子是亚圣,颜子与孟子的“亚圣”位置是怎么换过来的,孟子在整个儒家思想系统中的地位是怎么一步步上升的。


1.五位汉唐诸子对于孟子的推崇

孟子以继承、创新的方式推进并发展孔子之道、“孔孟之道”,这一思想史现象得到汉唐时期很多思想家的推崇。汉代有三个人值得重视,就是司马迁、扬雄、赵岐;唐代有两个人值得重视,就是韩愈和皮日休。


一是司马迁。《史记》有个很有趣的现象:第47卷写孔子,叫作《孔子世家》;第74卷写孟子,叫作《孟子荀卿列传》。司马迁的时代其实离孟子过世已经一两百年,但司马迁是第一个为孟子写传记的人。司马迁为孟子写传记,说“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战国时代合纵连横,将打打杀杀、能打胜仗当作最大的本事;这个时候,孟子特别强调唐虞三代之德,跟政治不合拍,所以退而与学生万章等人“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司马迁将孟子、荀子写进同一列传,对他们都很推崇。但是,清代史学家赵翼更看重《孟子荀卿列传》将孔子、孟子并称起来,认为推崇孟子是从司马迁开始的。


二是扬雄。扬雄是西汉末年的大文学家、大思想家,模仿《论语》《周易》写过两部有名的作品——《法言》《太玄》。《法言·吾子》说:“古者,(扬)【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后之塞路者有矣。窃自比于孟子。”扬雄说:古代杨墨之言阻塞儒家正道,孟子距杨墨为儒家思想发展扫清了障碍;今天同样有人阻塞儒家正道,所以我自比于孟子,我要成为像孟子那样的勇者。


三是赵岐。两汉、魏晋时期,很多人为《孟子》做过注解。这些注解后来大都残缺不全,乃至佚亡,只有赵岐写的《孟子章句》完整流传下来。《孟子章句》中的《孟子题辞》有五个观点很重要。一是说孟子“长师孔子之孙子思,治儒术之道,通《五经》,尤长于《诗》《书》”,孟子的老师是孔子的孙子子思。二是说孟子游说诸侯,得不到认可,所以返回祖国,“述尧舜之道而著作焉”,完成了《孟子》,“此大贤拟圣而作者也”。三是说孟子有“命世亚圣之大才者也”,“亚圣”这个称呼最早是由赵岐给予孟子的。四是将《论语》《孟子》联系在一块,《论语》是“《五经》之錧鎋,《六艺》之喉衿”,《孟子》是模仿《论语》而写;儒家有那么多经典,唯有《孟子》写得最好。五是说《孟子》曾被设立传记博士,受到朝廷推崇:“汉兴,除秦虐禁,开延道德,孝文皇帝欲广游学之路,《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皆置博士。后罢传记博士,独立《五经》而已。”汉文帝将《论语》《孝经》《孟子》《尔雅》列为传记博士,这件事是真还是假,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后来汉武帝设立五经博士,所以传记博士被取消。赵岐留下的这个记载,对于我们了解孟子在汉文帝时期的历史地位很有帮助。赵岐高度评价孟子其人、《孟子》其书,一言以蔽之,《孟子》是一本伟大的书,孟子是一个伟大的人。


四是韩愈。《孟子集注·孟子序说》抄有前贤高度评价孟子的语录12条,其中司马迁1条、韩愈4条、程子6条、杨时1条。由此可见韩愈与孟子的思想史关系相当密切。韩愈对孟子的评价,有两段话最关键。第一段话是:“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原道》)韩愈确定了“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这条尧舜之道的传承线索。第二段话是:“孟轲师子思,子思之学盖出曾子。自孔子没,群弟子莫不有书,独孟轲氏之传得其宗。故吾少而乐观焉……故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送王秀才序》)这里,韩愈确定了“孔子—曾子—子思—孟子”这条孔子之道的传承线索。在这两条线索中,孟子始终处在终点的位置,是终点性人物。韩愈钩沉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与“孔子—曾子—子思—孟子”这两条线索,以及凸显孟子在其中占据的重要地位,对于整个儒家思想发展史的影响之大,可谓无与伦比。


五是皮日休。皮日休是唐末的大思想家,与陆龟蒙并称“皮陆”。他认为《孟子》应当进入科举教育系统,为此写了《请孟子为学科书》。尽管此前也有人提过类似的建议,但皮日休这篇文章在孟子思想发展史上对于后代的影响巨大。


2.孟子升格运动中的“大事记”

孟子具有独特的人格魅力与深邃的思想魅力,所以倍受汉唐诸子推崇。所谓孟子升格运动,是要将对孟子其人、《孟子》其书的推崇进一步落实到国家制度层面。“孟子升格运动”这个概念是经学史家周予同首先提出的,惜乎没有进行全面的论证。徐洪兴教授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的专题论文,列举了北宋时期孟子升格运动的几个有代表性事件:“熙宁四年(1071)二月,《孟子》首次被列入科举;熙宁七年(1074),判国子监常秩请立孟轲像于朝廷;元丰六年(1083)十月,孟子首次受封,诏封邹国公;元丰七年(1084)五月,孟子首次被允许配享孔庙;政和五年(1115),政府承认兖州邹县孟庙,诏以乐正子配享,公孙丑以下17人从祀;宣和年间(1119-1125),《孟子》首次被刻,成为实际的‘十三经’之一。”概括而言,孟子升格运动具有三方面内涵:第一,孟子要变成圣人,此即孟子升圣,我们称之为孟子人格的圣人化;第二,《孟子》要变成“圣经”,此即《孟子》升经,我们称之为《孟子》文本的圣经化;第三,邹县要变成圣地,此即三孟升级,我们称之为孟子故里的圣地化。具体而言,尽管某个事件未必能够直接归属于某一方面的名下,但还是不妨遵循历史演进的时间线索,借助人格圣人化、文本圣经化、故里圣地化的“大事记”,尽力展示孟子升格运动的丰富内涵及其复杂面貌。


颇有意味的是,孟子升格运动始于故里圣地化。1037年,孔子第45代孙孔道辅任兖州知府。他到邹县四基山找到了孟子墓,然后在墓旁建起了孟庙。这是孟庙的始建,堪称孟子升格运动的标志性事件。孔道辅还在曲阜孔庙旁边建了五贤祠,专门祭祀孟子、荀子、扬雄、王通、韩愈。如果将四基山的“四”、五贤祠的“五”与孔子第45代孙的“四五”联系起来,就仿佛预示了孟子将在整个北宋吉星高照、好事连连。更何况,“四”“五”本身就是《孟子》的关键词。“四”是四心、四德: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以及仁、义、礼、智。“五”是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1071年,有人建议科举考试加进《孟子》,而且是与《论语》同时加进,从而与《五经》一起作为科举考试的教材。这个“5+2”的考试方案,“5”是考《诗》《书》《易》《周礼》《礼记》五经,“2”是考《论语》《孟子》。《孟子》开始进入科举教育系统,这是宋神宗(1048-1085)的功劳,更是孟子升格运动的标志性事件。


1083年,孟子被封为邹国公,同样是宋神宗的功劳;1084年,宋神宗再次下诏:“以孟轲配食文宣王,封荀况、杨雄、韩愈为伯,并从祀。”文庙(孔庙)主祭孔子一人,另有若干人配享、从祀。宋神宗诏封孟子为邹国公,钦定孟子在文庙中具有与颜子同等的配享地位;同时被封的还有荀子、扬雄、韩愈,但在文庙中只是从祀。配享(配食)是其塑像立在孔子像的两旁,从祀是其塑像立在殿下的两庑。所以,孟子的地位远远高于荀子、扬雄、韩愈。


1085年,刚刚继位的宋哲宗下诏将颜子、孟子配享孔庙。如果孟子排在颜子之后配享孔庙,那又如何安排曾子、子思呢?据《邵氏闻见后录》卷3记载,时贤就讨论过这个问题。人们先是引用《孟子·告子下》:“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判断一个人是否孝悌,可以看他如何在长辈面前走路。跟在长辈后面慢慢走,就是孝悌;越过长者往前赶,就是不孝悌。人们想用这段话讽刺孟子,曾子、子思是你的老师啊!你居然跨越你的两位老师,一步坐到颜子的下面,这怎能叫作“徐行后长”呢?这不是“疾行先长”吗?这不正是不孝悌吗?《邵氏闻见后录》认为:这其实不是孟子的本意,因为若是上天有灵,他肯定不喜欢这种做法。


王安石与孟子的关系值得一讲。无论《孟子》进入科举教育系统,还是孟子被封为邹国公,并在文庙配享,宋神宗的功劳都是表面的,背后的推手其实是王安石。北宋一朝,王安石可谓极尽殊荣:宋神宗十分信任他,他过世后被封为至高荣誉的谥号——“文”;1104年,宋徽宗下诏王安石配享文庙,排在颜子、孟子之后,又追封为舒王。但是,王安石更是天字号的“问题人物”,是是非非不绝于缕。思想史不仅有常人看得见的大处,而且有常人不关注的细节。王安石是北宋孟子升格运动的中流砥柱,这是大处;他被人情世故所裹挟,以致与孟子相颉颃,这是细节。既能着眼大处,又能辨析细节,才会真正理清王安石与孟子在思想史上的复杂关联。


1115年,朝廷给邹县孟庙加封了一批孟门弟子:“兖州邹县孟子庙,诏以乐正子配享,公孙丑以下从祀,皆拟定其封爵:乐正子克利国侯,公孙丑寿光伯,万章博兴伯,告子不害东阿伯,孟仲子新泰伯,陈臻蓬莱伯,充虞昌乐伯,屋庐连奉符伯,徐辟仙源伯,陈代沂水伯,彭更雷泽伯,公都子平阴伯,咸丘蒙须城伯,高子泗水伯,桃应胶水伯,盆成括莱阳伯,季孙丰城伯,子叔承阳伯。”此时下隔南渡仅有12年,而孟门弟子首次加封及其故里圣地化不由让人唏嘘慨叹。


北宋末年,另有石刻《孟子》及其文本圣经化令人耳目一新。我们知道,《孟子》既位列《四书》,又厕身《十三经》。今天所见的《十三经注疏》刻于明代,《孟子》究竟何时进入经部呢?这个问题牵扯儒学史的方方面面。简而言之,五代已有蜀刻的儒家石经,但《孟子》未被石刻。宣和年间(1119—1125),席旦出任成都知府,完成了石刻《孟子》之事。王国维的《观堂集林》卷20《蜀石经残拓本跋》认为石刻《孟子》成于宣和六年(1124)。既云石经,表明《孟子》已被当作儒家圣经看待;即使认为石经《孟子》乃是《孟子》进入经部之始,也未尝不可。一旦入经,《孟子》的地位就高大上了。目录学家为此开辟了新的部类——“语孟类”,“语”是《论语》,“孟”是《孟子》。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卷3《语孟类》指出:“前志《孟子》本列于儒家,然赵岐固尝以为则象《论语》矣。自韩文公称孔子传之孟轲,轲死,不得其传,天下学者咸曰孔、孟。孟子之书,固非荀、扬以降所可同日语也。今国家设科取士,《语》《孟》并列为经,而程氏诸儒训解二书常相表里,故今合为一类。”以前,《孟子》列入儒家。到了北宋,《论语》《孟子》并列为经,成为国家科举教育科目。将《论语》《孟子》并作一类,是宋代目录学家审时度势、与时俱变的结果。


宋祚南移,并未阻隔孟子升格运动的历史步履。1172年,李元纲的《圣门事业图》提出“道统”概念,认为大程、小程是孟子的传人。放眼整个南宋,无论是从重建儒家道统,还是重访孟子与“孔孟之道”的形成过程,举足轻重的不二人选必定是朱熹。朱熹经过毕生努力,写成《四书章句集注》。1190年《四书章句集注》首次在福建漳州刊印,朱熹时年61岁。《四书章句集注》确立的文本是《论语》《大学》《中庸》《孟子》,确立的人物是孔子、曾子、子思、孟子,历史影响世罕其匹。从孟子升格运动看,《四书章句集注》中的《孟子集注》堪称巅峰之作,朱熹可谓百代之师。以南宋为例,尽管朱熹生前屡遭构陷,但身后屡获表彰。1212年,国子司业刘爚建议刊行《四书章句集注》。1227年,前文提过的宋理宗极度褒扬《四书章句集注》,特赠朱熹为太师,并追封为信国公。1241年,宋理宗下诏说:“朕惟孔子之道,自孟轲后不得其传,至我朝周惇颐、张载、程颢、程颐,真见实践,深探圣域,千载绝学,始有指归。中兴以来,又得朱熹精思明辨,表里混融,使《大学》《论》《孟》《中庸》之书,本末洞彻,孔子之道,益以大明于世。朕每观五臣论著,启沃良多,今视学有日,其令学官列诸从祀,以示崇奖之意。”这是正式承认程、朱上接孔孟之道的道统谱系。


1267年,因颜子已封兖国公、孟子已封邹国公,而曾子、子思尚无封号,朝廷追封曾子为郕国公、子思为沂国公;同时,颁定颜子、曾子、子思、孟子为文庙四配,主位孔子之下的四配依次为颜子、曾子、子思、孟子。“四配”始于南宋之末的1267年,这是孟子地位越来越高的体现。


其实,《孟子》真正进入科举教育系统,不是在宋朝,而是在元朝;孟子地位得到最大提升,不是在宋朝,而是在元朝。一是1287年,元世祖忽必烈下诏:“凡读书必先《孝经》《小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次及《诗》《书》《礼记》《周礼》《春秋》《易》。”先读《四书》再读《五经》是朱熹的理念,被忽必烈所继承。二是1313年,元朝规定科举考试课目必须在《四书》中出题,发挥题意以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为根据。《四书章句集注》正式进入元朝的科举教育系统,这在孟子升格运动中是一个大得不能再大的事件。原因在于:尽管文庙祭祀系统与科举教育系统并行不悖,但真正能够产生长久影响的还是科举教育系统。


元朝对于孟子的父母也有追封,而且是先封父母、后封孟子。1316年,元朝封孟母为邾国宣献夫人,封孟父为邾国公。先封父母,表明孟子提倡的“父子有亲”及其五伦秩序同样有利于元朝的国家治理。前文提及的赵岐说过,“孟子有命世亚圣之才”,认为孟子是亚圣,但这只是思想家的一家之言,并未得到朝廷认可。1330年,元朝对于文庙四配做了重新追封:“颜子,兖国复圣公;曾子,郕国宗圣公;子思,沂国述圣公;孟子,邹国亚圣公……。”这是尊称孟子为“亚圣”的第一个官方版本。作为文庙四配的颜子、曾子、子思、孟子,1267年被南宋分别封为兖国公、郕国公、沂国公、邹国公,1330年被元朝分别封为兖国复圣公、郕国宗圣公、沂国述圣公、邹国亚圣公。元朝的加封比南宋多了意味深长的两个字,而至关重要的一字是“圣”。


就封号的字数多少而言,从南宋到元朝是做加法,但从元朝到明、清是做减法。1530年,明朝议定将孔子的神位改为“至圣先师孔子”,将四配改为“复圣颜子、宗圣曾子、述圣子思子、亚圣孟子”。1645年,清朝延续明朝的做法:“正中祀先师孔子,南向。四配:复圣颜子,宗圣曾子,述圣子思子,亚圣孟子。”封号的字数多少并非小事,其背后翻滚着文化与政治相互博弈的惊涛骇浪。


3.亚圣易位:从颜子到孟子

孟子升格运动的具体内涵包括孟子其人圣人化、《孟子》其书圣经化、孟子故里圣地化,精神实质在于孟子地位的提升、“孔孟之道”的形成。思想史是由若干关系构成的。比如,孔子与周公相连,形成周孔关系;孔子与老子相连,形成孔老关系;孔子与墨子相连,形成孔墨关系;孔子与颜子相连,形成孔颜关系。孟子也是如此:孟子与子思相连,形成思孟关系;孟子与庄子相连,形成孟庄关系;孟子与荀子相连,形成孟荀关系。重访孟子与“孔孟之道”的形成过程,有三个不断变化的关系值得重视:一是周孔关系,一是孔颜关系,一是孔孟关系。正因从周孔关系到孔颜关系、再到孔孟关系与时俱进的变化,“孔孟之道”才得以形成。这是因为:1330年,孟子正式成为亚圣之前,官方意识形态认可的亚圣是颜子;颜子720年正式成为亚圣,则是周孔关系变成孔颜关系使然。


唐初讲究周孔关系,几经反复,最终变成孔颜关系。具体而言,624年,“高祖释奠焉,以周公为先圣,孔子配”,注重古已有之的周孔关系;628年,“停以周公为先圣,始立孔子庙堂于国学,以宣父为先圣,颜子为先师”,周孔关系开始变成孔颜关系;650—655年,“复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师,颜回、左丘明以降皆从祀”,从孔颜关系退回到周孔关系;657年又被恢复,“乃以周公配武王,而孔子为先圣”,从此孔颜关系在唐代得以确立;668年,“皇太子弘释奠于国学,赠颜回太子少师,曾参太子少保”;712年,“加赠颜回太子太师,曾参太子太保,皆配享”;720年,先是“先圣孔宣父庙,先师颜子配座,今其像立侍,配享合坐”,后是“以颜子亚圣,上亲为之赞,以书于石”,颜子被正式称为亚圣;739年,“颜子渊既云亚圣,须优其秩,可赠兖公”。总而言之,唐代以前,先圣是周公,先师是孔子;到了唐代,始而孔子成了先圣,颜子成了先师;继而孔子成了先圣,颜子成了亚圣。通过周孔关系变成孔颜关系,颜子在唐代的地位得以提升。


从周孔关系变成孔颜关系之后,颜子成为亚圣。尽管人们津津乐道于“孔颜乐处”,但并不存在能与“孔孟之道”相提并论的“孔颜之道”。与之相比,从孔颜关系变成孔孟关系之后,孟子成为亚圣,“孔孟之道”逐渐形成。现在的问题是:孟子取代颜子成为亚圣之后,颜孟关系是如何具体展开的?假如颜子依然具有冲击乃至凌驾于孟子之上的精神力量,这一思想史现象背后的本质是什么?


周敦颐的《通书·颜子》曾说:“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夫富贵,人所爱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乎贫者,独何心哉?天地间有至贵至爱可求,而异乎彼也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无不足则富贵贫贱处之一也,处之一则能化而齐。故颜子亚圣。”孟子升格运动在周敦颐的时代只是揭开了序幕,所以这里既延续颜子720年被称为亚圣的说法,又高度评价“孔颜乐处”,一点也不奇怪。


二程是周敦颐的学生,“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二程也是孟子升格运动有力的推动者,但他们眼里的颜孟关系颇为意味深长。二程说:“仲尼,元气也;颜子,春生也;孟子,并秋杀尽见。仲尼,无所不包;颜子示‘不违如愚’之学于后世,有自然之和气,不言而化者也;孟子则露其才,盖亦时然(一作焉)而已。仲尼,天地也;颜子,和风庆云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气象也。观其言,皆可以见之矣。仲尼无迹,颜子微有迹,孟子其迹著。”孔子的境界之高自不待言,颜子的气象又高于孟子。假如只是将“孔孟之道”简单地理解为“孔子是至圣、孟子是亚圣”的核心价值观,二程这类观点就会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


人们常说阳明心学的底子是孟子学。殊不知王阳明的《别湛甘泉序(壬申)》甚至认为:“颜子没而圣人之学亡。曾子唯一贯之旨传之孟轲,终又二千余年而周、程续。自是而后,言益详,道益晦;析理益精,学益支离无本,而事于外者益繁以难。”颜子死后,孔子之道灭绝。曾子不过得了“一贯之旨”,将它传给孟子。对于后面的儒家,王阳明的评价都不高。王阳明那个时代,孟子早已称作亚圣,“孔孟之道”已经众所周知。王阳明为何还对颜子的评价如此之高?


孟子升格运动置身其间的宋、元、明、清儒家思想史,其实是错综复杂的。仅以颜子作参照,我们就绝不能大而化之地理解孟子与“孔孟之道”的形成。一部儒家思想史,诸子之间言孔墨、孔老,圣人之列曰周孔,孔门之内称孔颜,道统之下云孔孟,儒学之中论思孟、孟荀,比比皆是。这些关系值得我们深入思考。否则,孟子与“孔孟之道”的形成,只会徒有其表,而不是生动活泼的。


四、“孔孟之道”的精神内涵


作为通俗并深入人心的理解,我们可以说“孔孟之道”就是至圣孔子、亚圣孟子之道,就是以孔孟思想为核心的价值观。与此同时,我们也需要将“孔孟之道”置入两个系统予以考察:一是文庙祭祀系统,其中有颜子、曾子、子思、孟子的“四配”;二是科举教育系统,其中有《论语》《大学》《中庸》《孟子》的“四书”。这两个系统相互呼应,但有主次之分。从相互呼应看,假如认为“孔孟之道”只是孔子与孟子之道,就会忽略颜子、曾子、子思的思想与贡献。以文庙祭祀系统补充科举教育系统,目的就是为了让颜子、曾子、子思——尤其是颜子——能够与“孔孟之道”始终保持牢固的精神联系。从主次之分看,文庙祭祀系统涉及四位配享,科举教育系统涉及四本经典,但以文庙祭祀系统为辅、以科举教育系统为主,目的就是为了让以“孔孟之道”为纲领的《四书》通过社会化的教育制度及其考试机制得以代代相传。


今天,“孔孟之道”已经成为儒学的代名词。儒学的代名词为何不是涉及颜子、二程、朱熹、王阳明的“孔颜之道”“孔程之道”“孔朱之道”“孔王之道”,而是独独选择了“孔孟之道”呢?历史的选择自然有其理由,这些理由有可能是:

第一,从先秦儒学传播过程看。

孔子传给颜子,颜子传给曾子,曾子传给子思,子思传给孟子,到孟子这里绝传。如果讲一头一尾,就是从孔子开始、到孟子终结,所以将孔子与孟子连在一块,有了“孔孟之道”的说法。


第二,从儒家道统的以心传心看。

《孟子》末章讲“见而知之”“闻而知之”。唯有圣人能够闻而知之,闻而知之尧舜之道的是汤、文王、孔子,闻而知之就是以心传心。孔子之后有颜子,有曾子,有子思。他们见过孔子,所以是见而知之者。孟子说:“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孟子·尽心下》)孟子没有见过孔子,属于闻而知之者。基于以心传心,将孔子与孟子连在一块而形成“孔孟之道”,这是一种体例,而且是一种大体例。


第三,从《四书》作者的确切程度看。

颜子没有作品,或者说没有留下作品。所谓《大学》代表曾子的思想、《中庸》代表子思的思想,历来存有异议。从司马迁开始,有了子思写《中庸》之说(《史记·孔子世家》)。曾子写《大学》之说,肇始于二程,定调于朱熹(《大学章句·经一章》)。这两个说法都是慢慢形成的。《论语》代表孔子的思想,《孟子》代表孟子的思想,古已有之,毫无疑义。从这个角度看,将孔子与孟子连在一块而形成“孔孟之道”,可谓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孔孟之道”最大的精神内涵是内在超越。内在超越是相对外在超越而言的。外在超越有两种形式:第一种是依靠宗教信仰,这是一种高阶位的外在超越;第二种是依靠物质财富,这是一种低阶位的外在超越。依靠宗教的高阶位的外在超越,是神文;依靠物质的低阶位的外在超越,是物文。“孔孟之道”是真实无妄的内在超越,代表了人文的方向,这种人文主义通过道德理想主义与文化守成主义相结合的方式得以实现。“孔孟之道”一方面是道德理想主义,一方面是文化守成主义,旨在通过文化守成主义实现并达成道德理想主义。时至今日,“孔孟之道”仍有其举足轻重的现实意义与时代价值,就在于它是内在超越的,是人文主义的内在超越,是一种将道德理想主义、文化守成主义集于一身的理想,因而真正契合于当代社会的人文文化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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